1930年冬,我与徽因居住在沈阳。那段时间,工作的繁重,抚育孩子的辛苦,再加上对东北气候的不适应,徽因支持不住,卧病在床。
12月底的一天,家里来了位客人,徐志摩。
徐志摩听说徽因身体抱恙,特意赶来探病。看到沈阳医疗条件太差,气候又太寒冷,徐志摩便劝我和徽因还是回到北平治疗。【趣探网】
我们觉得他说得在理,听了他的劝,把家安置在了北总布胡同的一个四合院内。
安顿好后,徐志摩也住在我们北平的家中,一直照顾着徽因,直到农历新年前,才匆匆赶回南方过春节。
十年前,徐志摩与 徽因在康桥那段往事,很多人都知道。虽事隔十年,徐志摩此时也已再婚,但毕竟是 曾有 过深情的彼此,换作别人,可能会难以接受这种情形吧。
不过,我心中却不这么想。
我知道我
的 妻子林徽因有多吸引人,知道她的 追随者有 多热烈,包括后来逐林而居的 金岳霖,这些我全一清二楚,但我从来不吃醋。这其中的缘由,听我说完,想必你便能了解。
我和徽因的初识,始于我俩的父亲。
1918年的一天,17岁的我遵照父亲嘱咐,前往父亲好友林伯父家。父亲说,让我认识一个朋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徽因,当时她还只有14岁,两条小辫,双眸清亮,五官精致似有雕琢之美。 一件浅色半袖短衫,配着 一条及膝黑绸裙,飘逸得如同一个小仙子。
当时的我已入读清华学校,喜欢钢笔画,一次作画好几种,常为校刊配图;钢琴、小提琴、短笛也是
我的长项,后来干脆与 人组了 支乐队。我也爱运动,校运会上跳高常拿第一,各门功课,成绩都挺优异。
1921年,徽因在
随父游历欧洲后回国了,我 与她重又 见面。 此时的她,眼神仍然 清亮,只是偶尔会带着 些许忧郁。为了
逗她开心,我 邀徽因和她的几位表姐去清华看演出,当时我担任清华乐队的指挥,我穿着乐队制服在台上演出的 样子,逗得徽因乐不可支。还有一次,我
约她一起逛太㾄,刚一进去我 就消失了 ,慌得徽因四处寻找。 我 在 树上唤了她声,她抬头一瞧,看见我时,笑弯了 腰。直到很多年后,这一幕情节每每回忆起来,徽因的脸上还满是笑。
我们的关系充满了单纯和快乐,也有着对艺术共同的热爱。
北海公园松坡图书馆成了
我 们经常相约的地方,那里有 着 一处幽静雅洁的 院落,叫快雪堂。因为父亲的关系,我 有 钥匙。当时的徐志摩也在松坡图书馆当英文秘书,那时他仍盼着徽因能回心转意,于是,周末,徐志摩也常常去快雪堂。
他去的次数多了,我心里便起了反感,恋爱中的年轻人嘛,谁还没个争强好胜的呢。
我在门上贴了张纸条:恋人需要独处。
看到这,徐志摩才怏怏而去。
我
和 徽因的 感情渐渐稳定。1924年,我 考取了 公费留学,不久,徽因也考上了 半官费留学,我 俩一同赴美,入读宾西法尼亚大学。在宾大,徽因很快成了小有名气的新闻人物。
当地一家报纸还刊登了一篇对她的专访。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当时的建筑学,一向只有
男生对它感兴趣。一个美丽的 东方女郎会爱上这门课程,令很多人不解。而且,徽因设计的 作品一向都能拿最高分,这更出乎人们的 意料了。再加上徽因自身揉合了
东西方不同的元素,既娴静又富有幽默感,既爱笑又 富有浪漫的 艺术气息,她实在 是 太耀眼了。只不过,在这段留学期间,我与徽因性格上的差异也越来越明显,两人常拌嘴。
有时,她想让我陪她出去野餐,可我却想把手中的绘图作业先完成;
有时,我们会就一个设计问题争论不休,有时甚至小到一盆花的摆放,也会成为我们争论的源头。
姐姐为此还戏称我俩,“一对欢喜小冤家”。
几年下来,虽然我们的相处中并不全然是愉快,但我们仍旧稳稳地迈向了婚姻殿堂。
1928年3月21日,我和徽因的婚礼,在中国驻加拿大总领事馆举行。
她不愿按当时惯常的做法穿西式婚纱,自己设计了一套东方风韵的头饰和礼服。
那套斜襟礼服,裙裾曳地,有着极富民族风格的滚边。状如王冠的头饰,流苏轻垂,烘托着她那美丽的脸庞。
我们的婚礼,轰动了加拿大新闻界,那股浓郁的东方风情,吸引了众多记者。
新婚之夜,我将积存心中已久的问题抛向了徽因:“有个问题我只问一次,今后不会再问:为什么是我?”
我知道,追求她的人很多,而且当时的徽因,心中对徐志摩并不是完全没了感情。
徽因顿了顿:“这个答案太长,要用一生时间来回答。”
那时候的我
,心中只有 爱情,脑海里盘踞的 ,都是 她美丽的 风姿,她聪慧的头脑。但 如果要我说,自己有多了解她,有 多懂她,还真谈不上。婚后,我们磕磕碰碰了好一阵。
徽因天生具有诗人气质,灵感一来,兴之所
至,常常可以不顾其他 。而我,向来喜欢按部就班。因此,我俩的生活中,常会出现无可避免的 碰撞。有时,我们的棱角都刺到了对方。
不过
,渐渐地,我 们都开始重新打量彼此的 距离。现实生活中的琐碎,我们没法避免,只能在 保留自我的同时,渐渐学会体谅和 化解。我们的感情,也从绚烂的瞬间,过渡到了平淡的长久。
每周五晚,我们的家就成为了北平的文化沙龙。
学者鸿儒,川流不息。
徽因精于
鉴赏,为人热情坦诚,极具魅力。她总将她对艺术独特的领悟、深刻的见解,滔滔不绝地 倾吐而出。她的谈话充满了创造性,既有诙谐的轶事,又有 敏锐的 分析。就连徽因的朋友,美国学者费慰梅后来都在文章中这样描述当时“太太客厅”的情景:
“她总是
聚会的中心,当她侃侃而谈的时候,爱慕者们总是 为她那天马行空般的灵感中所 迸发出来的精辟警句而倾倒。”谈锋犀利的徽因,哪怕婚后,哪怕有了孩子,也仍有众多爱慕者追随。
这其中最为深情的,就是老金金岳霖了。
其实老金最初与
徽因相识,还是徐志摩引见而来。从那之后,每周五,老金和 其他 人一起相聚在 “太太客厅”,到了周六,徽因便和众友一起齐聚在老金家的 “湖南厨房”。1931年,我从外地考察回来,徽因哭丧着脸告诉我,她苦恼极了,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血液凝固了,呼吸也困难了。
不过,我
仍是感谢徽因,她足够坦诚,没有 把我当傻丈夫 。她在和我诉说时,那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妻子在和丈夫说话,而是像个小妹妹在请哥哥帮忙拿主意。我想了一整夜。
老实说,我对老金这人还是挺佩服的,他那哲学家的头脑,常令我折服。
我想,徽因是自由的。她如果想选择老金,我祝福他们。
我把这话对徽因说出来后,我俩都哭了。
徽因把我的话转告了老金,老金退出了。但他对徽因的感情一直没退却,也无法退。
此后数年,老金一直逐林而居,除却中间战乱的几年。我
和 老金也 一直是朋友,遇到工作上的问题,我会去请教老金;我和 徽因闹口角了 ,也是 请老金来仲裁。就连孩子们,我 也 让他 们叫老金“金爸爸”。我和徽因之间,再也没谈起过她和老金这段往事,我信任徽因,也信任老金。但我觉得,除了信任,更多的,是因为这时的我,已与徽因相处多年,我懂她。
她的
思想自由、活跃,遇上老金那样极具哲学思辨的 头脑,碰撞出火花在 所 难免。难得的 是,她对我 没有 隐瞒,这说明,徽因的内心是 坦荡的。徽因她实在是个很特别的女人,说实话,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有时会很累。
她在文学、艺术、戏剧、建筑乃至哲学方面都有
很深的修养,她的神经犹如一架大钢琴复杂的琴弦,和 她在 一起,我必须保持和她同样的 敏捷反应,才能跟得上她的节奏。这种“累”,我心甘情愿。
当我沉浸在做徽因丈夫的“辛苦”中时,徽因的身体已出了问题。
1931年,徽因就已被查出患有
肺结核,这个病,好好休养很关键。我 也曾劝过徽因不要太劳心劳神,不过 ,她哪会闲得下来呢。她拖着病体多年,经常咳嗽、发烧,即便如此,她仍一心扑在对古建筑的研究上。看过她写的研究报告,伴着她度过的那些病重的夜晚,我对徽因的感情中,多了很多敬重。
徽因的学术报告读来就像一部隽永的文学作品,很少会有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
比如,她在《平郊建筑杂录》里曾这样描述卧佛寺:
“据说,正殿本来也是
卧佛一尊,雍正还看见过 ,是 旃檀佛像,唐太宗贞观年间的 东西。却是 到了乾隆年间,这位佛大概睡醒了 ,不知何时上哪儿去了。”在她眼里和笔下,这些木料砖石全都是有着灵气的生命。
营造学社成立后,徽因与我一起前往山西大同考察古建筑,那里古刹林立寺㾄众多,可生活条件却不是一般的糟。
我
们找遍全城也找不到一个下榻之处,最后还是 在一个美国留学时的 老同学家中住了下来。当时的一日三餐由大同市政府安排,在一家酒楼里,每顿饭就是一大碗汤面,再无其它。徽因形容这种考察是
“辗转于 天堂和 地 狱之间”,前一分钟还没从肮脏与 臭气中缓过来,后一分钟看到那些人文和 景物美丽的 色彩,又 疲劳顿消。一个纤纤女子,就这样,不顾病痛,不顾劳累,和我一起跋山涉水。
直到1937年7月抗战爆发,营造学社调查了137个县市,遍及全国15省,勘察了 古建殿堂房舍1823座,详细测绘了206组建筑,完成测绘图稿1898张。
可想而知,徽因参与其中,有多辛苦。
1946年10月,清华大学建筑系正式成立。那时我经常需要远行,徽因体力实在不支,只能留在北平。
当时,医生已多次警告她,她最多只能活五年。
我
很不放心她的身体,可她却不以为意,不但极力支持我 远行,还告诉建筑系那些年轻老师,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她。一个新系创立后,有
大量事情需要处理,并且 一开始,徽因在建筑系是没有 任何职务的 。可她就那么躺在 病床上,做了大量的组织工作,每天见同事见学生,仍和以前一样,滔滔不绝。她有十分的力气,一定要使出十三分。
换别人,被医生如此警告了,定会处于静养中,可她却偏以精神做支撑,争取分分秒秒。
她在
写给好友费慰梅的 信中说:“你看,我就这样从水深火热中出来,又进行了这些所谓‘不必要的活动’。要是没有 这些,我 早就死了 ,就像油尽灯枯——暗,暗,闪,闪,跳,跳,灭了!”对她来说,如果不做点什么,哪怕躯体是健康的,精神也无异于死亡。
十年间,她随时面对死亡,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悲观。
师生、好友们见她如此,每次见徽因前,必要找个说话能刹住车的
一起同行,这样能及时刹住话头,告辞,以免徽因过度劳累。一次,建筑系的速写课要画真人裸像,模特已经请好了,有三个女生逃了课,不敢去。
教美术的教授气得说道:“去问问你们的林先生,她当时上不上人体写生课。”
徽因对这三女生不免又是一番开导。这三位女生后来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女建筑师,每每想起这段往事,感慨不已。
当时,国内普遍的
观点都认为,建筑系就是工程类的,我 和 徽因对此极力反对,尤其是 徽因,她再三提出一个观点:“建筑师的
知识要广博,要有哲学家的头脑,社会学家的眼光,工程师的 精确与实践,心理学家的敏感,文学家的 洞察力。最本质的,他应当是 一个有文化修养的综合艺术家。”清华的建筑系,在我们的努力下,后来形成了理工与人文结合的学术风格。
新中国成立后,会做景泰蓝的师傅已寥寥无几,徽因极力建议将这些师傅找回来。在
她的 指导探索下,设计制造出了一批优美古朴的新式景泰蓝器物。设计国徽时,当时她已只能半卧于床上。她让人特制了
一个能在 床上用的小几,每天坐床上画图,累了 就往后躺一躺。每次朋友们来,都会看到徽因那间屋子里,铺天盖地摆满了图纸。
1950年6月23日,全国政协大会上,全体代表一致通过了
我们参加设计的国徽图案,徽因病弱得几乎不能从座椅上站起来了,激动得热泪盈眶。二十多年的婚姻行至此处,这个女人,既是妻子,又是朋友,更多的时候,她是一个难得的合作伙伴。
年轻时相爱的激情早已淡去,我眼中的徽因,却比任何时候都更震慑我心。
在别人眼里,徽因只不过是我的得力的协作者,可实际上,她却是我灵感的源泉。
对我来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
1954年秋后,徽因的病情急剧恶化,完全不能工作,整日整夜地咳,眼窝深深陷了下去,瘦得让人害怕。
那年冬天,我们把家从清华移居到了北京城内。
次年一月,我
也感染了 肺结核住进了同仁医院,紧接着 ,徽因住进了 我隔壁的 病房。我只要稍微好点,就会去到她的病房陪她。3月底后,徽因一直发着高烧,昏迷不醒。当时,她的肺部已经大面积感染,身体极度虚弱,生命已到了
油尽灯枯的时候。3月31日夜,徽因对护士说想要见见我,护士见夜深了,告诉她明天见吧。
可徽因再也没力气等我了。
第二天清晨,医护人员全力抢救昏迷的
徽因时,我被人扶进了 病房。从不流泪的我 哭得不能自已,不断重复着 :“受罪呀!受罪呀!”6点20分,徽因静悄悄地离开了人间。
徽因这一生,爱过几个人,有过几番纠结,但她始终以最大的
理智来处理这些情感。她对得起我,对得起这个家,更对得起自己从小受过的 教育。情感永远只是
她生命中的一个支脚,更多的 时候,她的 心中,装的是 文学艺术,诗歌建筑,装的是民族振兴,国家兴亡。能娶到徽因,我幸!我运!
可她最后想和我说的话,我还没有听见。
徽因啊,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新婚之夜那个问题的答案......
其实,答案早在我心中了:我们是同频的人,你了解自己,也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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