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刺字是在民间流传已久,且极富教育意义的故事。据一位先生在电话里谈及,说岳飞前妻刘氏改嫁,岳飞的後裔们尚能接受,说没有岳母刺字,他们就不能接受。其实,单纯从感情上讲,我又何尝愿意否认这个至今仍激励着中国人爱国精神的故事呢?但无奈的是岳飞孙岳珂所著的《鄂王行实编年》中就根本没有记述此事,《鄂国金佗稡编》卷9《遗事》仅存如下一段记事:
“先臣天性至孝,自北境纷扰,母命以从戎报国,辄不忍。屡趣之,不得已,乃留妻养母,独从高宗皇帝渡河。【趣探网】 河北陷,沦失盗区,音问绝隔。 先臣日夕求访,数年不获。俄有自母所 来者 ,谓之曰:“而母寄余言:‘为我 语五郎,勉事圣天子,无以老媪为念也。’”乃窃遣人迎之,阻於寇攘,往返者十有八,然後归。 先臣欣拜且 泣,谢不孝。”
由此可见,岳母虽是
位普通农妇,却是 深明大义,仅就此段记事而论,也足以令人崇敬。关于 岳飞背刺“尽忠报国”四大字的 原始记录,则见於《宋史》卷380《何铸传》,乃是在 审问岳飞之际:“飞袒而示之背,背有旧涅“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
这表明岳飞背上的
刺字已是年深月久。 上引两条最原始的记载当然不能提供岳母刺字的 证明。从情理上推断,岳母作为一个普通农妇,一般只怕不认字,而当时的 刺字是一项专门的 手艺。《水浒传》第八回说林冲被“刺配远恶军州”,“唤个文笔匠,刺了 面颊”。 第十二回说杨志被判刑,也“唤个文墨匠人,刺了 两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表明宋时并非是 任何人都有 随便给人刺字的 手艺。即使以古代演义小说或戏曲而论,被编入《全元戏曲》卷11的
《岳飞破虏东窗记》,据编者分析,其中有 明人修改的痕迹。其十八出描写岳飞被周三畏审问时回答:“岳飞若有 此事,岂肯自幼‘尽忠报国’四字刺入肤里?”这段话到底是 元人戏曲原有的词句,还是明人人修改者,就难以判断,但 也表明元代戏曲仍可能沿用历史记载。此後可能是 在明朝成化时,姚茂良所 撰《精忠记》传奇的第十六齣描写同样剧情,岳飞回答说:“大人在上,岳飞从幼便以‘尽忠报国’四字铭刻於身上,请大人细验。”明嘉靖刊本的《大宋中兴演义》中也还是
没有岳母刺字的故事,小说卷1只是说岳飞在 “靖康间,见胡马纵横,宋兵畏缩,乡中好汉皆来就他 入山为寇。飞谓之曰:‘大丈夫不著名於史册,而为鼠窃狗盗,偷生於世,可乎 ?’乃令人於脊背上刺‘尽忠报国’四大字,以示不从邪之意”。小说卷7说:“岳飞取供状罢,复将衣裳裂开,转过 脊背,与周三畏看,有旧刺下‘尽忠报国’四大黑字,深入皮肤”。明末冯梦龙撰《精忠旗》传奇,其第二折“岳侯涅背”则编撰了岳飞请张宪刺背的
故事,今摘录如下。生(岳飞)说:“张宪,你把刀来,在 我背上深深刻‘尽忠报国’四字。”生“解袍露背介”,末(张宪)说:“怕老爷疼痛。”“生大怒介”,说:“唉,我 岳飞死且 不惧,怕甚么疼痛!”末说:“既如此,小人大胆动手了!”“作刻介”,末说:“刻完了 。”生说:“与我以墨涅之。”“末应涅介,外(苍头)与生穿衣”,末说:“老爷固然 立志报国,何苦忍此疼痛?”生说:“张宪,如今为臣子者,都则面前媚主,背後忘君,我今刻此四字於背上呵,唤醒那忘主背君的,要他回顾。”看来,作者 是 深感於明末“文臣爱钱,武臣惜死”,而作此针砭。以上数例反映在
元明时代,大致还没有 岳母刺字的 故事流传。几处演义小说和 戏曲都将何铸改成周三畏,当时大理卿周三畏确是 此次冤狱的副主审官,按前引《宋史何铸传》的叙述,是可能在 审讯时,也 见到岳飞的 背上刺字。至于 说周三畏反对冤狱,又 与 史实不符,笔者 已另外撰文《岳飞冤狱与周三畏其人》,见《岳飞和 南宋前期政治与军事研究》一书。唯有《精忠旗》仍然 忠於史实,说是何铸和李若樸反对冤狱。《如是观传奇》为清康熙五十三年(公元1714)抄本,其作者
一说是 张心其,另一说是 明末吴玉虹,被杜颖陶先生编入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版的 《岳飞故事戏曲说唱集》中。此传奇中出现了 岳母刺字的情节。其第九出有 岳母说唱道:“起来!我 将‘精忠报国’刺入你皮肤了!你 当日夜牢记,念君奋力把胡酋退,念亲及早把捷书寄。”此处已将“尽忠报国”讹为“精忠报国”。《唐门岳氏宗谱》一书是在
清“光绪丁酉”(二十三年,公元1897)刊行,此书卷2有彰德府推官张应登“节录”《忠武王传》。张应登据同书卷1《增建精忠庙九公祠议》(汤阴王庙),为明朝“万历戊子(十六年,公元1588),彰德府司理内江张应登”。据清《河南通志》卷32和 《四川通志》卷9,他是 四川内江人,字玉车。在《忠武王传》前的 “玉车张氏曰”中说:“惟《金佗粹(稡)编》载章尚书颖所 进传,详记後先,综缉王生平忠孝、战伐、勋劳,以至被冤受祸首尾,条贯烂然较著。盖章尚书原本於亦斋先生《行实编年》,而传之者其详且实,宜也因取而裁之。”张应登说明他 的 节录取材於章颖《岳飞传》,而章颖《岳飞传》又是 依据岳珂的《鄂王行实编年》。张应登所 编的《忠武王传》中有 一段岳母刺字的 记录:“飞至孝,靖康初,始见高宗,母涅其背曰:‘尽忠报国。’既而飞留妻养母,从高宗渡河。”钱汝雯编《宋岳鄂王年谱》卷1引《唐门宗谱》的 文字稍异:“王至孝,靖康初,始见高宗。母涅其背曰:‘尽忠报国。’趣之行,遂从高宗渡河。”对照《鄂国金佗续编》卷19章颖《鄂王传》,同样部位的文字如下:“初,飞从戎,留妻养母姚氏,从高宗渡河。既面河北沦陷,音问隔绝。飞遣人访求,数年不获。俄有自母所
来者 ,谓飞曰:‘而母寄余言:为我语飞,勉事圣天子,无以老媪为念也。’飞乃窃遣人迎之,往返十有八,然 後归。”此段确是
依据前引《鄂王行实编年》改写的。根本没有 岳母刺字的记录。是否是 张应登节录自章颖岳飞传的另一版本呢?笔者 个人编《鄂国金佗续编》的章颖《鄂王传》校注,是使用了《鄂国金佗续编》的《鄂王传》、《宋朝南渡十将传》、《皇宋中兴四将传》等 版本,均无岳母刺字的 记录。我 在 《岳飞和 南宋前期政治与军事研究》一书中,撰有《从南宋官私史书中的 岳飞传到〈宋史岳飞传〉》一篇,曾另作考证,证明元人编修《宋史》卷365《岳飞传》,大致是照抄南宋官史《中兴四朝国史》的《岳飞传》,而《中兴四朝国史》的《岳飞传》大致是章颖《岳飞传》,即上引《鄂王传》的 缩写。其中比章颖《岳飞传》增加了何铸审讯时,岳飞露出背部刺“尽忠报国”四字的 内容,这应是 南宋史官修《中兴四朝国史》的 《岳飞传》时,依据何铸子孙上报的行状、墓志之类而增补者。但《宋史》卷365《岳飞传》亦无岳母刺字的 记录。正可间接证明章颖《岳飞传》确无岳母刺字的 情节。张应登《忠武王传》增加岳母刺字的 记录,言之无据。这无非是 两种情况,一是张应登据当时的 民间cs增饰,二是 张应登原著并无此段记述,而是 在清光绪年间《唐门岳氏宗谱》成书时篡改增饰者 。因为《唐门岳氏宗谱》一书伪造成份确实甚多。例如岳雷分明是流放时死於岭南,而此书卷2《绍忠侯雷公传》却说他 在宋孝宗时从岭南北还。又 如我曾在《岳飞後裔考略》一文中考证,《唐门岳氏宗谱》对谢应芳《龟巢稿》卷18明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的《跋岳氏族谱》的文字,作了明显的 篡改。故此书虽刊登张应登《忠武王传》的文字,不一定就是原文。清初钱彩的
《说岳全传》,在 第二十二回“刺精忠岳母训子”中,也编写了岳母刺字的故事,说岳飞“就将衣服脱下半边。安人取笔,先在 岳飞背上正脊之中写了‘精忠报国’四字,然 後将绣花针拿在手中,在他背上一刺,只见岳飞的 肉一耸,安人道:‘我 儿痛么?’岳飞道:‘母亲刺也 不曾刺,怎么问孩儿痛不痛?’安人流泪道:‘我 儿!你恐怕做娘的 手软,故说不痛。’就咬着 牙根而刺。刺完,将醋墨涂上了,便永远不退色的 了 ”。小说在 第六十回“勘冤狱周三畏挂冠”中反而删除了岳飞在 被审讯时,袒示背部四字的 真事。从此之後,岳母刺字的故事遂成定型,而岳飞背刺四字也讹为“精忠报国”,并且长久以来,以讹传讹,近乎弄假成真。由此可见,岳母刺字的
cs大致流传了 约四百年,在 此之前,并无此种cs。可惊叹者 ,是一位号称“史学家”的先生在 《文汇读书周报》回驳我的 批评说:“至于梁红玉、岳母刺字全不见于宋代史籍,请王先生再读《宋史》。”我 后来说他 的 “学风十分浮躁,习惯于 不读书,不懂装懂,信口乱说”,此为一例。把cs讹为历史,如果是没有 史学修养者,尚有可说,而一位号称“史学家”的 先生出此奇语,人们不禁产生疑问,他到底对现代史学算得上入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