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双重人格的暴发户”:梅特涅眼中的拿破仑
1806年8月3日,梅特涅在上任拜会塔列朗的同时,也向他递交了国书。他已经从典仪大总管路易·菲利普·德·塞居尔伯爵那里领教了新成立的法兰西帝国对待仪式和礼节问题非常认真的态度。这位典仪大总管曾作为驻圣彼得堡和驻柏林公使为波旁王朝效力,现在,则要准备单独为梅特涅重新启用盛大的典礼仪式,新任大使在上任觐见拿破仑时,将亲历这一盛典。
拿破仑的弱点
8月1 0日,在【趣探网】 圣克卢宫是 法王路易十六作为送给王后玛丽娅·安托瓦内特的 礼物而购置的 ,1804年5月18日,第一执政也 是 在 这座宫殿里自封为法兰西的 皇帝。 在 梅特涅后来对这次朝见的 描写中,从拿破仑如 何进行表演的 方式里,导引刻画了 拿破仑的 性格特征。经历过 1790和 1792年两次皇帝加冕典礼的 梅特涅知道,在 真正的 古代传统中,象征性的 典礼仪式在 政治上意味着 什么。因此,他 作为一个持批评态度的 观察者 ,记录下了 拿破仑是 如何利用这一经过 历史认证的 典礼仪式,将其变为一场化装表演,以达到将其帝国的 、超国家的 统治霸业合法化的 目的 。
圣克卢宫的 朝见厅,梅特涅平生第一次面对拿破仑本人。梅特涅
1820年,在
一篇特写随笔中,梅特涅描绘了 当时的 这幕表演:拿破仑站在 房子的 中间,被外交大臣及其“宫廷的 六位人物围绕”。 由于 这是 一场盛典,可以从他 们的 身份识别一下这些宫廷的 命官:大宫廷总管让-雅克·雷吉斯·德·康巴塞雷斯、宫廷名誉大侍从参议查理-弗朗索瓦·勒布伦、宫廷大元帅杰拉尔德·克里斯托夫 ·杜洛克、宫廷御马大总管阿尔芒·德·科兰古、宫廷狩猎大总管路易-亚历山大·贝尔蒂埃以及宫廷典仪大总管塞居。拿破仑身着 皇帝卫队的 步兵军服、头上戴着帽子。 对典仪事务非常熟悉且 敏感的 梅特涅,感觉戴着 帽子不合规矩,因为觐见仪式不是 在 露天举行。一时间,梅特涅也 有 些茫然 无措,并暗自发问,自己是 否也 要在 头顶戴上帽子。亲眼见到对古老皇宫中的 职务生吞活剥的 模仿抄袭,让他 进一步感到,拿破仑戴帽子的 举动更是一种不合适的 、不自量的 僭越,暴露出他 的 “暴发户”心态。 在这里使用的 这个形容性格的 措辞,梅特涅通常是 避免使用的 。它证实了 这位皇帝缺乏与 其等 级相符的 “门第相当的 出身”,在 贵族圈子里,通常就是 用“门第相当的出身”这个说法来形容这类现象的 。在此处,公使发现了
拿破仑的 心理弱点,尽管拿破仑在 梅特涅这位古老的 世家贵族面前,竭力掩盖着 它。原因是 ,这位法国皇帝不认同自己的 平民出身,而总是 想以贵族的荣光来装饰自己的 先天不足。他 的 举止做派反而暴露了 他的 拘束,甚至狼狈不堪。与 现在 试图将拿破仑的 身高说成是 普通身高的 做法相反,梅特涅认定他 既矮又 胖,“是 个矮子或矮胖子。在 梅特涅所 写随笔的 靠后段落中,他 确信,拿破仑“为了 增加身高,以及为了 他 的 形象显得高贵一些,不惜作了 相当大的牺牲”。他 踮起脚尖走路,并用一种特别的 方式摆动身体,似乎 是 在 模仿波旁王朝的 人。在 这里,拿破仑让人们认识到了 他 性格中的 一些基本特性,一种自编自导的 自我 表演,以及自顾自地 进入角色的癖好。他的 很多东西都显露了 这种性格:比如 ,由安格尔绘制的 肖像,他 身着 大礼服,坐在皇帝宝座上;再如 ,他 化装后出现在 假面舞会上的癖好。梅特涅注意到,他 依靠对比效果极为强烈的 服装来引起人们的 注意:它们或者 是 极为简朴的 士兵制服,或者 是 极尽奢华的装束,比如 大礼服。为了 提高他 手势的 表现力,他 还特意请教着名的戏剧演员弗朗索瓦-约瑟夫 ·塔尔马来指导他 某些特定的 姿势和 手势,对这些,梅特涅也 续有 报道。即使在
公众面前亮相讲话,特别是 关于 会战大捷的 军事公报,拿破仑也 都属于 精心策划的 做状。当梅特涅向 拿破仑指出这一点时,他 哈哈大笑,并解释,公报不是 为他 而写的,而是 写给巴黎人看的 ,巴黎人什么都相信。他 把巴黎人看成了小孩子,把巴黎比作一座“大歌剧院”,这倒也符合他 的 性格。各种宣传也 要为拿破仑自己创作和 制造的 这件总艺术品服务,目的 是 要在 意识形态上为他 的 统治进行论证。从接触伊始,梅特涅就已经将他 面对的这个人看透了,他 就是 一个“角色和 假面”大师戈特弗里德·埃瑟尔曼。而有 了 这一洞悉,在 与 拿破仑打交道时,就已经暗中赋予了 他 某种优越感。在
梅特涅看来,这第一次朝见中,拿破仑的 装束还算“正常”,尽管如 此,他 依然 拼尽全力给人以一种要唤醒人们认识到他 高大形象的 印象。如 同现代的 发展心理学一样,梅特涅公使感觉在 自己身上也 产生了 “初次印象效应”,这是种第一印象会持续性地 影响判断的 现象。对于 他 来说,拿破仑的出场就造成了 这种印象,因为这第一幅画面永久性地 留在 了 他 的 意识之中,并且,即使在 他 与 法兰西皇帝情绪最 容易激动的 会见中,第一幅画面也 栩栩如 生,犹在 眼前。在他 的 精神中,对一个“暴发户”永远挥之不去的 想象,使这位全世界都在 其面前发抖的 人,于 他 而言失去了 魅力;而这位“暴发户”在 帝国伯爵面前,却在 竭力争取让对方认可其身高和 “门第相当的 出身”。双面拿破仑
尽管如此,在两人之间仍旧充斥着
相互的 吸引力:梅特涅对拿破仑的 吸引力在 于 ,一个与他 在 智慧上旗鼓相当,却在 精神上独立的 人,一个敢于 反驳他 ,而他却对此人的 堂堂仪表、练达世情以及高贵出身无比羡慕;这样的 人出现在 他 面前,于 他 而言是 一种非同寻常的 经历。而拿破仑对梅特涅的 吸引力则在 于 ,一种具有 行动和无可羁绊意志力的 男人的领袖气质,这是 很多人都可感受到的 。但 是 ,梅特涅一直有 着 眼于 未来去思考问题的倾向 ,他已经预感到,拿破仑所 具有 的 “别人少有 的智慧”——梅特涅将这一美誉赋予拿破仑当然 毋庸置疑——将无法阻止他 自掘坟墓,尽管他 有 时具有 威他 人的 、至高无上的 权力。梅特涅与拿破仑
梅特涅绝没有
循着 “敌意的 立场”去回忆拿破仑,但 也 未对他 进行大肆颂扬。在 他 的 许多书信中,更多是 在 对拿破仑战争政策所 造成的 屠城后果表示谴责,1813年在 德累斯顿,他 曾当着 拿破仑的 面公开谈论这种后果。他 在 1820年,也 就是 拿破仑去世的前一年撰写的 随笔中,对这位从前的 斗争对手的 描写,既无偏见又 保持距离,既无感qs彩又 目光敏锐。多年之后,他 曾多次并一如 既往地 评价拿破仑是 一个“天才”,是一个将头脑敏锐、理解迅速、以极强的 联想天赋去判断事物发生的 原因和 预测可能发生的 后果,以及对可能对其有用的人的 特殊洞察力等 优秀特质集于 一身的 人。与 拿破仑的 谈话对梅特涅产生了 一种他 本人都很难对其进行定义的 “魅力”。拿破仑能够将错综复杂的
会谈主题,从那些毫无价值的 、拉闲散闷的 附带话题中分离出来,并直奔重点;他 总是 能够找到合适的 概念形容一个事物,或者 当我们惯用的 语言失灵、不中用的 时候,他 总是 能发明一个新的 表达方式。因为他 主意极多且 出言轻率,因此,他 晓得如 何巧妙地 抢过话头,主导谈话进程。他 经常使用的 一句口头禅是:“我 知道您想要什么;您希望达到的是这个目的 ,行呀,那我 们就别绕圈子,直奔主题。”在 此期间,他 会很注意倾听针对他 的 评论和 不同意见。他 听取意见,进行辩白,必要的 话也 进行反驳。从个人的观点出发,梅特涅也会毫无顾忌地 将他 认为正确的意见表达出来,即使他 对面的 这个人不喜欢听,他 也 全然 不顾。在
他 的 随笔中,梅特涅还记录了 自己经常被人问到的问题,即拿破仑究竟到底是 好人还是 坏人。在 这个问题上,他 也 像个心理学家一样作了评判,因为他 不想陷入仅仅在 道德层面上作简单的 评价,而是 试图进行条分缕析的 解释,因此,他 认为这个问题的 提法是 不合适的。他 更愿意将拿破仑描写成一个人格分裂的 人物,这个人物有两张面孔:在私人的 生活中,拿破仑虽然 不那么招人喜欢,但 是 他 随和 迁就,是 个好儿子、好父亲,具有 人们在 意大利平民家庭中看到的 那些特征。他 平息了 家族圈子里那种过 度的 、无节制的 要求,也拒绝了 他 的 姐妹们的 无理要求。他原谅了 他的 夫人玛丽-路易莎的 一些举止失当的 错误,因为他 对她是 那么迷恋,以致对她太放纵并言听计从。与
之相反,根据梅特涅的 观察,作为一个国务活动家,这位皇帝却不能容忍自己有 任何的 感情用事,他 从不出于 喜好或者憎恶来作出决定。只要他 认为是 必要的 ,或者 是 他想摆脱某人,他 就会消灭他 的 敌人或者 让某人靠边站,而从不顾忌其他 的 事宜。目的 一旦达到,他 就会将他 们抛诸脑后并不再追究。由于 他 自认肩负着 代表很大一部分欧洲利益的使命,因此,他 没有 被千千万万、不计其数的 单一的 个人所 遭受的 战争苦难吓住,为了 实施他 的计划,他 不得不承担造成这些苦难的 骂名,就像一辆已经进入高速奔驰状对那些不来接受他 保护的 人,就是 说,不愿臣服于 他 的 人,毫无顾忌与 怜悯,并骂他 们是 傻瓜笨蛋。他 对远离他 的 精神和 政治路线的 一切事物都不感兴趣,既不从好的 角度,也 不从坏的角度去理睬它们。这样一种分裂的 人格,使得他 只有 在 家庭和 朋友的 圈子里,才能共同感受一些小小不言、平民常有 的 不幸和 倒霉,以及激动人心之事。一件事印证了
梅特涅所 描写的 这种拿破仑在 私人生活和 公务活动间性格上的 不一致性。当皇帝拿破仑看到夫人玛丽-路易莎在 生产时那种难以控制的 巨大痛苦后,他 变得脸色惨白,慌忙逃到隔壁房间,后来他 承认:“为了生孩子要付出这么大的 代价,我 再也 不要孩子了 。”然 而,面对由政治而引发的 灾难和 人类的 痛苦时,他 却无动于 衷,甚至毫无人性。他 要在 经过 精心算计接受者 对他 能有 多大用处之后,才会行些善举或者 表示下仁怀厚意。拿破仑本人曾确认过 梅特涅在 他 身上观察到的 这种分裂人格。在 进行当年的 大战之前,拿破仑在 与 他 1813年任命的 司法大臣路易-马修·莫莱谈话时承认:“只是 请您不要相信,似乎 我 不能像其他 人一样,有 一颗敏感的 心灵。我 甚至是 ‘一个非常好的 人’。但 是 ,从我 童年时代起,我 就已经习惯于 让这根心弦静默,而现在 ,它已经完全哑了 。”精于
算计的 特点,是 梅特涅首先在 拿破仑的 贵族政策中发现的 ,这种政策决然 不仅仅是 缘于 缺少“门第相当的 出身”的 自卑感。梅特涅极其敏锐地 观察到了 一位新贵的基金情况,以及与 此有 关的 中饱私囊和 通过 再分配而大发横财的 行为,因为他 自己就属于被剥夺者 的 行列,是 这些被剥夺者 将金钱贡献给了 新富们(此话他 本人并未说出)。早在 1808年,他 就已经获得了 令人惊讶的 、详细的有 关拿破仑的 新贵们是 如 何运作,以及他 的 新贵们是如 何在 欧洲大发横财的 情况。通常,在
对拿破仑体制进行历史性赞美的 时候,总是 将其与 旧秩序相比较,突出其“现代化”的 一面,而梅特涅看到的 ,是 拿破仑体制的 黑暗面:“欧洲已被驱赶、被qj,即使在 当前的 时刻也 还在 被穷追猛打;野心、虚荣心、贪婪之心:人类所 有 这些灵魂的 原动力,在 规模巨大的 毁灭行动的 同谋犯中都被利用。当时很多人得到了 满足,但 不是 所 有 的 人都得到了满足;在 后续时代就需要更多的 诱饵,于 是 就在 能找到的地 方到处寻嗅,而这种将猎物分发给内奸的 制度,在 历史的 进程中,这种恶劣的 例子不胜枚举,拿破仑想回避也 回避不了 。”拿破仑体制的阴暗面
内伊元帅就曾亲口告诉梅特涅,他
从在 意大利、波兰、威斯特伐利亚和 汉诺威转赠给他 的 财产中,收了 500000利弗尔的 佃租和 地 租。那些宫廷高官的 收入已经赶上了 王公贵胄:大宫廷总管康巴塞雷斯从帕尔马“永久性地 ”岁入150000法郎,外加公爵头衔,宫廷名誉大侍从参议勒布伦作为皮亚琴察公爵一年的 收入也是 这么多。宫廷典仪大总管塞居尔、1807任外交大臣的 尚帕尼以及第一秘书“巴萨诺公爵”马雷,每人每年从威斯特伐利亚和 汉诺威的 财产中均可获得50000及100000法郎的 收入。梅特涅1808年说,人们估计拿破仑也 想授予宫廷大元帅杜洛克、御马大总管科兰古以及秘密警务大臣萨瓦里以同样的 公爵头衔。欧洲是 怎样受到剥削的 ,看看拿破仑的 那些被晋封为公爵的 元帅们获取收入的 地 区就知道了 :奥热罗被晋封为卡斯奇里恩和 马塞纳公爵,内伊被晋封为埃尔欣根公爵,达武被晋封为奥尔施塔特公爵,拿破仑的 表弟阿利吉上校被晋封为帕多瓦公爵,朱诺则被晋封为阿布兰特什爵。拿破仑完全按照旧帝国的
方法,为他 的 追随者 加官晋爵制造了 大量的头衔,分封他们采邑,并赋予他 们的 家族以长子继承权。此外,还给皇帝卫队发放额外津贴,并且 给予所 有 的 军官永久性的 养老金,而且 直系后代可以继承——上尉2000法郎,中尉1000法郎,少尉500法郎。梅特涅报道说,拿破仑的 帝国统治,不仅仅在 地 域上到达了 维斯瓦河河畔,而且 ,这种统治还减少和 削弱了那些在 他 的保护下,在 巨大帝国中各省进行统治的、归顺了 的 君主的 权力与 财力。他 将这些财富给予法国的 臣民,让他 们由此成为莱茵邦联的 邦国中最 富有 的 业主,从而也 扩大了 自己的 权力。梅特涅看到,他 是 如 何抓住发财的 新机会,以使别人与 他 自己、他 的继承人以及他 的 征服活动绑定在 一起,在 这方面,他 的 确是 “天才拿破仑”。在回顾第三次反法同盟战争时,梅特涅确信,拿破仑通过
与 此相关的 一切手段,使自己拥有 的 领地 数量无法估计。这样,梅特涅就更加具体地将其对旧有 社会秩序被颠覆的 理解,以及他 为什么称法国革命充其量是 一场社会革命而非政治革命,展现在 人们面前。本文摘录自《梅特涅:帝国与
世界》,[德]沃尔弗拉姆 希曼(Wolfram Siemann)着 ,杨惠群 译,索·恩∣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6月。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现标题和 小标题为编者 所 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