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杨柳》
因为我的画中多杨柳,就有人说我喜欢杨柳;因为有人说我喜欢杨柳,我似觉自己真与杨柳有缘。但我也曾问心,为什么喜欢杨柳?到底与杨柳树有什么深缘?其答案了不可得。原来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马湖上,看见人们在湖边种柳,我向他们讨了一小株,种在寓屋的墙角里。因此给这屋取名为“小杨柳屋”,因此常取见惯的杨柳为画材,因此就有人说我喜欢杨柳,因此我自己似觉与杨柳有缘。【趣探网】 假如当时人们在湖边种荆棘,也许我会给屋取名为“小荆棘屋”,而专画荆棘,成为与荆棘有缘,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但
假如我存心要和 杨柳结缘,就不说上面的话,而可以附会种种的 理由上去。或者 说我 爱它的鹅黄嫩绿,或者 说我 爱它的 如醉如舞,或者 说我 爱它像小蛮的腰,或者 说我爱它是 陶渊明的 宅边所种,或者 还可引援“客舍青青”的诗,“树犹如此”的话,以及“王恭之貌”、“张绪之神”等 种种古典来,作为自己爱柳的 理由。 即使要找三百个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 是很容易的 。天下事又 往往如此。也许我
曾经对人说过“我爱杨柳”的话。但 这话也 是随缘的。仿佛我偶然买一双黑袜穿在 脚上,逢人问我 “为什么穿黑袜”时,就对他说“我喜欢穿黑袜”一样。实际,我向来对于花木无所爱好;即有 之,亦无所执着。这是因为我 生长穷乡,只见桑麻、禾黍、烟片、棉花、小麦、大豆,不曾亲近过万花如绣的 园林。只在几本旧书里看见过“紫薇”、“红杏”、“芍药”、“牡丹”等美丽的 名称,但难得亲近这等名称的 所 有 者 。并非完全没有见过,只因见时它们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这便是 曾对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书出名的 红杏,曾傍美人醉卧的芍药,或者 象征富贵的 牡丹。我 觉得它们也 只是植物中的 几种,不过 少见而名贵些,实在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爱的地方,似乎 不配在 诗词中那样地受人称赞,更不配在 花木中占居那样高尚的地位。 因此我似觉诗词中所 赞叹的 名花是另外一种,不是 我 现在 所看见的这种植物。我 也曾偶游富丽的 花园,但 终于不曾见过 十足地 配称“万花如绣”的景象。假如我
现在要赞美一种植物,我仍是要赞美杨柳。但这与 前缘无关,只是 我这几天的 所感,一时兴到,随便谈谈,也不会像信仰宗教或崇拜主义地毕生皈依它。为的是昨天天气佳,埋头写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边的 长椅子里去坐了 一会。。看见湖岸的 杨柳树上,好像挂着 几万串嫩绿的 珠子,在温暖的 春风中飘来飘去,飘出许多弯度微微的 s线来,觉得这一种植物实在美丽可爱,非赞它一下不可。听人说,这种植物是
最贱的 。剪一根枝条来插在地 上,它也会活起来,后来变成一株大杨柳树。它不需要高贵的 肥料或工深的 壅培,只要有 阳光、泥土和水,便会生活,而且 生得非常强健而美丽。牡丹花要吃猪肚肠、葡萄藤要吃肉汤,许多花木要吃豆饼;但杨柳树不要吃人家的东西,因此说人们说它是“贱”的 。大概“贵”是 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 越“贵”。吃得很多很好而没有用处,只供观赏的,似乎更贵。 例如牡丹比葡萄贵,是为了 牡丹吃了 猪肚肠只供观赏,而葡萄吃了肉汤有结果的 原故。杨柳不要吃人的东西,且 有 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贱”的 。我赞杨柳美丽,但
其美与牡丹不同,与别的 一切花木都不同。杨柳的 主要的 美点,是 其下垂。花木大都是 向上发展的,红杏能长到“出墙”,古木能长到“参天”。向上原是 好的,但我往往看见枝叶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记了下面的根,觉得其样子可恶;你们是 靠它养活的,怎么只管高居在上面,绝不理睬它呢?你们的生命建设在 它上面,怎么只管贪图自己的 光荣,而绝不回顾处在泥土中的 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经被斫,而上面的 花叶还是 欣欣向荣,在 那里作最后一刻的 威福,真是可恶而又 可怜!杨柳没有 这般可恶可怜的样子:它不是不会向上生长。它长得很快,而且 很高;但 是 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 春风之力,向处在 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 它亲吻。好像一群活泼的孩子环绕着 他 们的 慈母而游戏,但时时依傍到慈母的身边去,或者 扑进慈母的怀里去,使人看了觉得非常可爱。杨柳树也有 高出墙头的 ,但 我不嫌它高,为了 它高而能下,为了 它高而不忘本。自古以来,诗文常以杨柳为春的
一种主要题材。写春景曰“万树垂杨”,写春色曰“陌头杨柳”,或竟称春天为“柳条春”。我 以为这并非仅为杨柳当春抽条的 原故,实因其树有 一种特殊的 姿态,与 和 平美丽的 春光十分调和 的原故。这种姿态的特点,便是 “下垂”。不然 ,当春发芽的 树木不知凡几,何以专让柳条作春的 主人呢?只为别的 树木都凭仗了东君的势力而拼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记了 自己的 根本,其贪婪之相不合于春的 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 ,只有垂杨。这是
我昨天看了西湖边上的杨柳而一时兴起的 感想。但 我所 赞美的不仅是 西湖上的杨柳。在这几天的春光之下,乡村处处的杨柳都有这般可赞美的姿态。西湖似乎太高贵了 ,反而不适于栽植这种“贱”的垂杨呢。1935年3月4日于杭州。
二、《山中避雨》
前天同了
两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 我们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 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烟的 。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 要一角钱一壶。但 在 这时候,即使两角钱一壶,我 们也 不嫌贵了。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
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 谓“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 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 好处。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闷万状。 我无法把我 所 体验的 境界为她们说明,也 不愿使她们“大人化”而体验我 所 感的 趣味。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除雨声外,这是
我们当时所闻的 唯一的 声音。拉的 是《梅花三弄》,虽然 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 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作广告的 。可惜他拉了一会就罢,使我 们所 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 的胡琴借我 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气地 把胡琴递给我。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很欢喜。“你
会拉的?你 会拉的?”我 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准。因为我 小时候曾经请我家邻近的 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内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的 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 听,却不教你 工尺的曲谱。他 拉得很熟,但他 不知工尺。我 对他的拉奏望洋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 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 一张纸给我,我 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 以能够摸出正确的音阶者 ,一半由于以前略有 摸violin(1)的经验,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汉的 教授的。在 山中小茶店里的 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 (因为快了 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 着 了歌唱,好像是 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 她。我 和着 她拉,三家村里的 青年们也 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 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2)伴奏过 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 Beethoven的sonata(3)。但是 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
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 胡琴,辞别三家村的 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刚才的 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 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之广,也 尽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 音色不比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 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 之,三家村里有 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 音乐课广大得多呢。我离去三家村时,村里的 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 也 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塞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 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 拉胡琴了 。)若没有 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于 我 这路人有 何惜别之情,而我又 有 何依依于 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语云:“乐以教和。”我 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 这句话,不料这天在 这荒村中实证了 。三、《白鹅》
抗战胜利后八个月零十天,我卖脱了三年前在重庆沙坪坝庙湾地方自建的小屋,迁居城中去等候归舟。
除了
托庇三年的 情感以外,我 对这小屋实在 毫无留恋。因为这屋太简陋了,这环境太荒凉了 ;我 去屋如弃敝屣。倒是屋里养的一只白鹅,使我 恋恋不忘。这白鹅,是
一位将要远行的朋友送给我 的。这朋友住在 北碚,特地从北碚把这鹅带到重庆来送给我 ,我 亲自抱了这雪白的 大鸟回家,放在院子内。它伸长了 头颈,左顾右盼,我一看这姿态,想道:"好一个高傲的 动物!"凡动物,头是 最主要部分。这部分的 形状,最能表明动物的 性格。例如狮子、老虎,头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强。麒麟、骆驼,头都是高的 ,表示其高超。狼、狐、狗等,头都是 尖的 ,表示其刁奸猥鄙。猪猡、乌龟等 ,头都是 缩的 ,表示其冥顽愚蠢。鹅的头在 比例上比骆驼更高,与 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 它的叫声、步态、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种傲慢之气。鹅的
叫声,与 鸭的叫声大体相似,都是 "轧轧"然 的。但 音调上大不相同。鸭的"轧轧",其音调琐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 意味;鹅的 "轧轧",其音调严肃郑重,有 似厉声呵斥。它的 旧主人告诉我:养鹅等 于养狗,它也 能看守门户。后来我看到果然:凡有 生客进来,鹅必然厉声叫嚣;甚至篱笆外有 人走路,也要它引亢大叫,其叫声的 严厉,不亚于狗的狂吠。狗的 狂吠,是专对生客或宵小用的 ;见了 主人,狗会摇头摆尾,呜呜地 乞怜。鹅则对无论何人,都是厉声呵斥;要求饲食时的 叫声,也好像大爷嫌饭迟而怒骂小使一样。鹅的
步态,更是 傲慢了。这在大体上也 与鸭相似。但 鸭的步调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鹅的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像平剧里的 净角出场。这正是 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现。我们走近鸡或鸭,这鸡或鸭一定让步逃走。这是表示对人惧怕。所 以我 们要捉住鸡或鸭,颇不容易。那鹅就不然 :它傲然地站着 ,看见人走来简直不让;有时非但 不让,竟伸过 颈子来咬你一口。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这傲慢终归是狂妄的 。我 们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项颈,而任意处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 无过 于鹅。同时最容易捉住的 也 无过于鹅。鹅的
吃饭,常常使我们发笑。我们的 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 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大约这些泥和草也 有 各种滋味,它是 依着它的胃口而选定的。这食料并不奢侈;但 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苟。譬如吃了 一口饭,倘水盆偶然放在 远处,它一定从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饮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 方去吃泥,吃草。吃过 泥和草再回来吃饭。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 旁侍候,像饭馆里的 堂倌一样。因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们这位鹅老爷的 脾气,每逢它吃饭的时候,狗就躲在 篱边窥伺。等 它吃过 一口饭,踏着 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 当儿,狗就敏捷地跑上来,努力地 吃它的饭。没有 吃完,鹅老爷偶然 早归,伸颈去咬狗,并且厉声叫骂,狗立刻逃往篱边,蹲着 静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饭,再走开去吃水、吃草、吃泥的 时候,狗又 敏捷地跑上来,这回就把它的 饭吃完,扬长而去了。等到鹅再来吃饭的 时候,饭罐已经空空如也。鹅便昂首大叫,似乎责备人们供养不周。这时我 们便替它添饭,并且站着侍候。因为邻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 来蹲着窥伺了 。邻近的 鸡也 很多,也常蹑手蹑脚地来偷鹅的饭吃。我们不胜其烦,以后便将饭罐和 水盆放在 一起,免得它走远去,比鸡、狗偷饭吃。然而它所 必须的 盛馔泥和草,所 在的地点远近无定。为了 找这盛馔,它仍是 要走远去的。因此鹅的 吃饭,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鹅,不拘它如何高傲,我们始终要养它,直到房子卖脱为止。因为它对我
们,物质上和 精神上都有 供献。使主母和主人都欢喜它。物质上的供献,是 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个蛋,篱边特设一堆稻草,鹅蹲伏在 稻草中了 ,便是 要生蛋了。家里的小孩子更兴奋,站在 它旁边等候。它分娩毕,就起身,大踏步走进屋里去,大声叫开饭。这时候孩子们把蛋热热地 捡起,藏在背后拿进屋子来,说是怕鹅看见了 要生气。鹅蛋真是大,有鸡蛋的 四倍呢!主母的蛋篓子内积得多了,就拿来制盐蛋,炖一个盐鹅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买菜回来说:"今天菜市上有 卖鹅蛋的,要四百元一个,我 们的 鹅每天挣四百元,一个月挣一万二,比我们做工的还好呢,哈哈,哈哈。"我 们也 陪他 一个"哈哈,哈哈。"望望那鹅,它正吃饱了 饭,昂胸凸肚地 ,在 院子里跨方步,看野景,似乎更加神气了 。但我觉得,比吃鹅蛋更好的,还是 它的 精神的 贡献。因为我们这屋实在 太简陋,环境实在太荒凉,生活实在 太岑寂了。赖有这一只白鹅,点缀庭院,增加生气,慰我寂寥。且说我这屋子,真是简陋极了:篱笆之内,地
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 只六方丈。这六方丈上,建着 三间"抗建式"平屋,每间前后划分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间,前室特别大些,约有一方丈半弱,算是 食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强,比公共汽车还小,作为家人的 卧室。西边一间,平均划分为二,算是 厨房及工友室。东边一间,也平均划分为二,后室也是 家人的 卧室,前室便是 我的 书房兼卧房。三年以来,我坐卧写作,都在 这一方丈内。归熙甫《项脊轩记》中说:"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 说:"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 。"我只有 想起这些话的 时候,感觉得自己满足。我的屋虽不上漏,可是墙是 竹制的 ,单薄得很。夏天九点钟以后,东墙上炙手可热,室内好比开放了 热水汀。这时候反教人希望警报,可到六七丈深的地 下室去凉快一下呢。竹篱之内的院子,薄薄的
泥层下面尽是 岩石,只能种些番茄、蚕豆、芭蕉之类,却不能种树木。竹篱之外,坡岩起伏,尽是 荒郊。因此这小屋赤裸裸的,孤零零的,毫无依蔽;远远望来,正像一个亭子。我 长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个亭长。这地点离街约有里许,小径迂回,不易寻找,来客极稀。杜诗"幽栖地僻经过 少"一句,这室可以受之无愧。风雨之日,泥泞载途,狗也懒得走过 ,环境荒凉更甚。这些日子的岑寂的 滋味,至今回想还觉得可怕。自从这小屋落成之后,我
就辞绝了 教职,恢复了战前的即居生活。我对外间绝少往来,每日只是 读书作画,饮酒闲谈而已。我的 时间全部是我自己的 ,这是 我 的性格的要求,这在 我是 认为幸福的 。然而这幸福必须两个条件:在 太平时,在都会里。如今在抗战期,在 荒村里,这幸福就伴着 一种苦闷—-寄寂。为避免这苦闷,我 便在 读书、作画之余,在院子里种豆,种菜,养鸽,养鹅。而鹅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它有那么庞大的 身体,那么雪白的颜色,那冬雄壮的叫声,那么轩昂的 态度,那么高傲的脾气,和 那么可笑的行为。在这荒凉举寂的环境中-,这鹅竟成了一个焦点。凄风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时,推窗一望,死气沉沉分惟有这伟大的雪白的东西,高擎着 琥珀色的 喙,在 雨中昂然独步,好像一个武装的守卫,使得这小屋有了保障,这院子有 了主宰,这环境有 了 生气。我的小屋易主的
前几天,我 把这鹅送给住在小龙坎的朋友人家。送出之后的 几天内,颇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与 诀别一个人的 时候所发生的感觉完全相同,不过分量较为轻微而已。原来一切众生,本是 同根,凡属血气,皆有共感。所 以这禽鸟比这房屋更是 牵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恋。现在我写这篇短文,就好比为一个永决的朋友立传,写照。这鹅的旧主人姓夏名宗禹,现在与我邻居着。
1946年夏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