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断爱近涅拿》
有人说过年是“年关”,年纪愈长,愈觉得过年是一个关卡;它仿佛是两岸峭壁,中间只有一条小小的缝,下面则水流湍急,顺着那岁月的河流往前推移,旧的一年就在那湍急的水势中没顶了。
每当年节一到,我就会忆起幼年过年的种种情景。几乎在二十岁以前,每到冬至一过,便怀着【趣探网】 然 而最快乐的是 ,眼明明的看见自己长大了一岁,那种心情像眼看着自己是就要出巢的 乳燕。 过了 二十岁以后,过 年显着的 不同了。会在 围炉过 后的 守夜里,一个人闷闷地饮着烧酒,想起一年来的 种种,开始有了人世的挫折,开始面临情感的变异,开始知道了 除去快乐,年间还有 忧心。 有时看到父母赶在除夕前还到处去张罗过 年的 花用,或者 眼看收成不好,农人们还强笑着准备过 一个新年,都使我 开始知道年也有难过的时候。
亢奋的心情期待过年,好像一棵嫩绿的 青草等待着 开花,然 后是放假了,一颗心野到天边去,接着是围炉的 温暖,鞭炮的 响亮,厚厚的 一叠压岁钱,和 兄弟们吆喝聚赌的 喧哗。过了
二十五,过 了 三十,年岁真是连再重的 压岁钱也压不住,过年时节恰正是 前尘往事却上心头的 时节,开始知道了 命运,好像命运已经铺设了 许多陷阶,我 们只是一步一步地 向前走去,有许多喜爱的事时机一到必须割舍,有许多痛恨的事也 会自然 消失,走快走慢都无妨,年还是 一个接一个来,生命还是 一点一滴的在 消失。有
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在二十岁以前那么期待新的 一年到临,而二十岁以后则忧心着 旧的岁月一年年的 消失呢?最后我 得到一个结论,在冠礼以前,我们是 “去日苦短,来日方长”。成年以后则变成“来日方短,去日苦多”,这是 多么不一样的 心情呀! 最难消受的 还是 ,不管我的心情如何,挂在 墙上的壁钟总是 在 除夕夜的十二点猛力地摇着 钟摆,敲出清亮或者低沉的十二个响声,那样无情,又 那样绝然,每到过年,我 总也 想起和 钟臂角力的 事,希望让它向后转,可是 办不到,于 是我 醉酒,然 后痛下决心:一定要把一年当两年用,把二十四小时当四十八小时来用。想起去年的
过 年,我 吃过 年夜饭,在 书房里走来走去,想找一本书看,不知道为什么随手拿起一本佛经,读到了有情生死流转的过程,其中有 一段讲到“渴爱”的,竟与 过 年的 心情冥然相合。它说渴爱有 三,一是欲爱,是感官享受的 渴求;二是有 爱,是 生与存的 渴求;三是 无有 爱,是不再存在的渴求。我觉得二十岁以前过 年是 前两者 ,二十岁以后是 第三者。那本佛经里当然也讲到“涅盘”,它不用吉祥,善良、安全、清净、皈依、彼岸、和
平、宁静来正面说涅盘,而说了一句“断爱近涅盘”。这是 何等的 境界,一个人能随时随地断绝自己的 渴爱,绝处逢生,涅盘自然 就在眼前,旧年换新恐怕也 是 一种断爱吧。释迦牟尼说法时,曾举了
一个譬喻来讲“断爱”,他说:“有人在旅行时遇到一片大水,这边岸上充满危机,水的对岸则安全无险,他 想:‘此水甚大,此岸危机重重,彼岸则无险,无船可渡,无桥可行,我不免采集草木枝叶,自做一筏,当得安登彼岸。’于 是 那人采集草木枝叶做了 一只木筏,靠着 木筏,他 安然 抵达对岸,他就想:‘此筏对我大有 助益,我不妨将它顶在头上,或负于背上,随我 所之。’”举这个例子以后,释迦牟尼指出这人的
行为是错误的,因为他不能断受,那么他应该如何处置呢?佛陀说:“应该将筏拖到沙滩,或停泊某处,由它浮着 ,然后继续行程,不问何之。 因为筏是 用来济渡的 ,不是用来背负的,世人呀!你 们应该明白好的东西尚应舍弃,何况是 不好的 东西呢?”由于读了
那本佛经,竟使我今年的整个想法部改变了,也使我在 最有限的时间内,因为敢于割舍,而有 了一些比较可见的 成绩,过年何尝不如此,年好年坏都无所 谓,有所 谓的是 要勇于断受,使我们有 情的命身,在 新的起始发散最大的光芒。 涅盘真的 不远,如果能在 年节时候,少一点怀念,少一点忆旧,少一点追悔,少一点婆婆妈妈,那么穿过 峭壁、踩过 水势,开阔的天空就在 眼前了。散文二:《山谷的起点》
一位烦恼的妇人来找我,说她正为孩子的功课烦恼。
我说:孩子的功课应该由孩子自己烦恼才对呀!
她说:林先生,你不知道,我的孩子考试考第四十名,可是他们班上只有四十个学生。
我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很高兴!
为什么呢?
因为你想想看,从今天开始,你的
孩子不会再退步了 ,他 绝对不会落到第四十一名呀!我 说。妇人听了展颜而笑。我
继续说:这就好像爬山一样,你的 孩子现在 是山谷底部的 人,惟一的 路就是往上走,只要你 停止烦恼,鼓励他,陪他一起走,他 一定会走出来。过了不久,妇人打电话给我,向我道谢,她的孩子果然成绩不断往上爬。
我想到,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是
,山谷的 最低点正是山的 起点,许多走进山谷的人所 以走不出来,正是他 们停住双脚,蹲在 山谷烦恼哭泣的 缘故。散文三:《归彼大荒》
每年总要读一次《红楼梦》,最感动我
的 不是 宝玉和众美女间的 风流韵事,而是宝玉出家后在雪地 里拜别父亲贾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 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侍候,自己在 船中写家书,先打发人起岸到家,写到宝玉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 头,赤着 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 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 是 谁,那人已拜了 四拜,站起来打了 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 别人,却是 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 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以喜似悲,贾政问道:“你 若是 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答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 ,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 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哪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 哪个作歌曰:“我所
居兮,青梗之峰;我 所 游兮,鸿蒙太空,谁与 我逝兮,吾谁与 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读到这一段,给我的感觉不是 伤感,而是美,那种感觉就像是 读《史记》读到荆柯着 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样,充满了 色彩。试想,一个富贵人家的 公子看破了世情,光头赤足着 红斗篷站在 雪地上拜别父亲,是何等 的 美!因此我 常觉得《红楼梦》的续作者 高鹗,文采虽不及曹雪芹,但写到林黛玉的死和贾宝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实不下于 雪芹。贾宝玉原是
女蜗炼石补天时,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的 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的顽石之一,没想到女蜗只用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余下的 一块就丢在青梗峰下,后来降世为人,就是 贾宝玉。他 在荣国府大观园中看遍了 现实世界的种种栓桔,最后丢下一切世俗生活,飘然而去。宝玉的出家是 他 走出八股科考会场的 第二大,用考中的举人做为还报父母恩情的礼物,还留下一个腹中的 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脱之胳。我每读到宝玉出家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叹息,这段故事也
使我 想起中国神话里有名的 顽童哪咤,他割肉还母,剖骨还父,然 后化成一道精灵,身穿红肚兜,脚踏风火轮,一程一程的 向远处飘去,那样的画面不仅是美,可以说是至庄至严了。《金刚经》里最精彩的一段文字是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 ,是 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我觉得这“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这“音声”则是 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灭的 ,是 尘世里的 外观,讲到“见如来”,则非飘然 而去了断一切尘缘不能至。何以故?《金刚经》自己给了注解:“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如来者,无所
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我常想,来固非来,去也 非去,是一种多么高远的境界呢?我 也 常想,贾宝玉光头赤足披红斗篷时,脱下他的 斗篷,里面一定是 裸着身的,这块充满大气的 灵石,用红斗篷把曾经陷溺的 贪嗔痴爱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般的 尘网。贾宝王的
出家如果比较释迦牟尼的 出家,其中是有 一些相同的。释迦原是中印度迦毗罗国的 王子,生长在皇室里歌舞管弦之中,享受着人间普认的 快乐,但是 他 在生了一子以后,选个夜深人静的 时候,私自出宫,乘马车走向了 从未去过的荒野,那年他只有十九岁(与 贾宝玉的年纪相仿)。想到释迎着
锦衣走向荒野,和贾宝玉立在雪地 中的情景,套用《红楼梦》的 一句用语:“人在灯下不禁痴了 。”历来谈到宝玉出家的人,都论作他对现世的
全归幻灭,精神在人间崩解;而历来论释迦求道的人,都说是他 看透了 人间的 生老病死,要求无上的 解脱。 我的看法不同,我觉得那是一种美,是 以人的本真走向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千山万叠的 风景里去。贾宝玉是
虚构的 人物,释迎是 真有其人,但 这都无妨他们的 性灵之美,我想到今天我 们不能全然 的欣赏许多出家的人,并不是 他 们的 心不诚,而是他 们的 姿势不美;他们多是 现实生活里的 失败者,在 挫折不能解决时出家,而不是 成功的、断然 的 斩掉人间的 荣华富贵,在境界上大大的 逊了 一筹。我
是每到一个地方,都爱去看当地 的寺庙,因为一个寺庙的建筑最能表现当地 的精神面貌,有许多寺庙里都有 出家修道的人,这些人有时候让我感动,有时候让我厌烦,后来我 思想起来,那纯粹是 一种感觉,是把修道者 当成“人”的层次来看,确实有些人让我想起释迦,或者贾宝玉。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
印度庙去,那是下午五点的时候,他 们正在祭拜太阳神,鼓和喇叭吹奏出缠绵悠长的 印度音乐,里面的 每一位都是赤足赤身又 围一条白裙的 苦行僧,上半身被炙热的太阳烤成深褐色。我看见,在
满布灰鸽的泥沙地上,有 一位老者 ,全身乌黑、满头银发、骨瘦如柴,正面朝着 阳光双手合什,伏身拜倒在 地上,当他抬起头时,我 看到他的两眼射出钻石一样耀目的光芒,这时令我 想起释迦牟尼在大苦林的 修行。还有
一次我住在 大岗山超峰寺读书,遇见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个星期日,他的父母开着宾士轿车来看他 ,终日苦劝也不能挽回他 出家的决心,当宾士汽车往山下开去,穿着米灰色袈裟的 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 山上念经,目送汽车远去。我 一直问他 为何出家,他 只是面露微笑,沉默不语,使我想起贾宝玉——原来在 这世上,女蜗补天剩下的 顽石还真是不少。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种人世里难以见到的
美,不管是在狂欢或者 悲悯,我敬爱他 们;使我 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里,也 有精致的心灵。而我 也深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灵石,差别只是,能不能让它放光。——一九八二年八月一日